36.舵手严三(2/2)

放了假，独自留守。不想却在一大早接到急报，说是日落前会有人登船去金陵，让船上好生照顾着。严三稍一琢磨，急急地叫回了在附近的几个伙计，忙不迭地上船打扫。能让商队走空船送的人，自是他不能怠慢的。

晌午刚过，人便已到了，是几个衣着贵气的年轻人，没带随从，只带了条黑犬跟一只皮毛古怪的狸，言谈举止还算客气有礼，只是一遍遍催着要上路。严三来不及召回所有人，好在桨手已齐，便一声令下驶出了渡口。

近日来河道繁忙，过往船只络绎不绝，单是出运河便费了好些功夫，等驶入扬子江已近黄昏，河风吹得劲猛，水又涨了几分，“河昌”逆风逆水，行得愈发缓慢了。

严三倒不急，现下是条空船，水便是涨得再厉害，他也有法子两日内到金陵。他下令让后厨备饭，打算一鼓作气冲过这段急流。吩咐下去没多会儿，便有人来回说船里的客人起了争执，想要靠岸过夜。严三皱了眉半天没出声，见伙计眼巴巴地望着自己，只得叹了口气转身，“去看看吧。”

刚步入船舱，就听见喋喋抱怨声，“这里连张像样的床榻都没有，让我怎么凑合？何况男男女女共处一室，成何体统！好歹我也是个公主，不能当叫花子一样打发！”说话的是其中一位姑娘，八成新的夹袄配头上一只碧簪，瞧不出是哪国公主的打扮。

立时便有反驳的：“出门在外不都是这样？便是皇上出巡也睡过马车住过寺庙。船行水路，哪能说上岸就上岸的？你若受不了，先前就不该来。”严三认出这是领头的那个姑娘，背对着人倚在窗框边，虽看不见脸色但能听出话里的不屑，也不知是何等的家世敢跟个公主叫板。

劝架的小和尚就本分了许多，一口一个阿弥陀佛，来来回回地作揖。另有位高个姑娘跟在和尚后头，一脸的茫然无措。角落里站了个褐发浓眉的外族人，一言不发地抄着双手瞧热闹。严三将这群人打量了一番，才开口道：“还有半个时辰就到永贞县城，在那儿能上岸。”

自称公主的立时来了劲，嚷嚷着非得上岸。领头姑娘不再吭声，和尚拿不了主意，回头去瞧那高个姑娘，她为难地左右看了看，试探着问：“若是歇上一晚，几时能到金陵？”“两日后。夜来风浪大，船颠簸得厉害，你们待久了恐有不适。”“那，我们……还是上岸过夜？”严三点点头，退出了船舱。

待一切吩咐妥当后，斜阳已落，饭菜也已备好。严三命人先给客人送饭，自己往船头甲板而去。入夜后风急水冲，不时卷起高浪打在船身上啪啪作响。两岸皆是旷野，不见一丝灯火。严三踏上甲板，见船头已站了个小和尚，似在凭栏听风，他稍怔了怔，略带歉意地走过去道：“忘了备斋饭，等靠岸了帮你叫碗素面吧。”

小和尚回身施礼：“不妨事不妨事，小僧自带着干粮，无须劳心。”小和尚一低头，胸口挂着的那串佛珠微微一荡，夜色里泛出淡淡金光。严三见了不由得一愣，“你这佛珠哪儿来的？”

“是先师留给小僧的。”

先师？严三怔了半晌，将小和尚从头到脚地扫了个遍，挤出点笑意：“没想到慧觉和尚竟能收到如此乖顺的徒弟，也算大道圆满了。”

小和尚奇道：“施主认识我师傅？”

严三点头，指着那串佛珠道：“被这玩意儿打过许多次，你那师傅，恶得很。”

小和尚睁大了眼，无法想出师傅用佛珠打人的场景，在他心里的师傅永远是慈眉善目菩萨心肠。

严三转过头，看江水翻腾如穿云黑龙，自嘲道：“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，没想到我还记得。寂静常知足，是人当解脱。参不透佛，便不得解脱了。”

小和尚眨巴着眼，上前一步劝道：“智者知幻即离。施主既认识我师傅，想必应受过他老人家的训诫，一念放下，便是万般自在了。”

严三..反问：“若那么容易放下，还叫执念吗？”

小和尚想了想，答道：“若此执念为施主生之企盼，放不下也就放不下吧。世人皆苦，能在苦中求乐已是不易。”

严三失笑，“你这和尚，不来渡我，反让我自己苦着？”

小和尚也笑：“施主自在人，无须小僧多言。”

严三便不再答话。一抬头，星星点点的烛火在河岸闪动，再往前，隐隐能听到嘈杂人声，水流拍岸，汹涌回潮，一浪高过一浪。

永贞到了。